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瘋狂“波良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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瘋狂“波良!”

錢亮和翠枝牽著手回麻雀洞。當他們出現在翠枝阿媽面前時,翠蓮已經搶先把消息告訴她了,這女人不知是激動還是不相信,神情異樣地看著他們。

錢亮兜裏鼓脹。他若是囊中羞澀,連給翠枝打項圈的錢都沒有,等把錢攢足了來,翠枝已另有許配,豈不昏倒,醒了跳崖去也!

此時他取出一疊錢說:“阿媽,給您拜年!”

女人接了錢,嘴裏囁嚅幾句錢亮沒聽清楚的話。這時屋裏走出一個男人,翠枝喊:“大舅!”

錢亮跟著叫聲“大舅!”也送了錢。

跟著又來了些鄰居和鄰居的娃兒,錢亮忙問大舅哪裏買糖果,拿錢給大舅。大舅擺手說:“有錢了嘛!”叫舅娘去買。錢亮又拿了錢給舅娘。

過年舅舅是最忙最累的人了。大舅天才蒙蒙亮,便在房側用青竹燒一堆煙火,取“青煙裊裊”之意,向祖靈告知家中已做好過年的準備,邀請祖靈來一起過年。

然後拿來一個裝了半杯水的碗,從火塘裏取一塊燒紅的石頭放進碗裏,用蒸騰起來的氣到房屋每個角落進行一次澄清,最後也給殺豬刀和拴豬繩進行了澄清去穢。

此時大舅把旁邊屋檐下的磨刀石抱到後檐溝,在那裏磨刀,這為了不讓翠枝聽見,“磨刀霍霍向豬羊”,這是準備過年的頭等大事呢!翠蓮也正在屋角用木椎窩擂花椒。

翠枝說:“媽,大舅,我來做蕎麥餅!”可她的一只手被錢亮握著呢,抽不出來。

她紅著臉看了看錢亮。錢亮馬頸子山伐木時學了幾句半生不熟的彜語,正操著彜語跟鄰居們說話,沒有反應過來。

見鄰居都在笑,也跟著笑,以為哪句話說錯了。

翠蓮丟了木杵跑過來說:“錢亮,姐姐要做事,你把她放開呀!”

錢亮這才把手放開,翠枝便去和好了面。

錢亮房屋周圍逛一圈,屋側好大一座石磨,磨石和磨盤坑坑窪窪,用來架推桿的立柱老舊得開裂,因為過年都清掃得很幹凈。

噢,過年最安靜的就是這被轉暈了的石磨了,因為風俗過年的七天不可用磨子,它可以在此好好休息了呢。

離石磨不遠拴著條黃牛,正悠閑嚼著草,哈,這憨厚的黃牛也在輕輕松松過年呢,它吃了睡睡了吃,不像平時那樣天一亮就拉著犁去耕地。

錢亮走過來看見麻貓兒被拴在門檻上,踩塌的門檻下方有個破洞,興許是老鼠所掏,麻繩由此可以拴住門檻。

麻貓兒煩躁又痛苦地望著錢亮咪咪叫,便問翠蓮咋回事?

翠蓮笑著說:“嘻嘻,過年幾天村子裏看不見貓兒跑。它嘴饞呀,家家都在煮肉,還要給親家送年肉,最怕它把裝在背篼兒裏的年肉咬缺了。”

錢亮問:“那耗子豈不解放了呀?耗子滿村子跑,偷吃的肉不更多呀?”

大舅家的人和鄰居聽了這個合乎邏輯的問題笑而已,都不回答。

大舅磨完斧子去砍年樹,錢亮跟隨著去。到了山坡上,大舅隨便就要下斧。錢亮道:“我來。”

他挑根彎曲成不了材的松樹,兩分鐘就砍斷了。寡言的大舅忍不住伸出大姆指:“啊啵,了不起呀!”

大舅把斧子接過去剔枝杈,然後立起來要扛走。錢亮肩頭扛東西不行,沒法爭著扛,等大舅扛一截後才說:“大舅,讓我來扛!”

他把樹扛回家後,大舅將細的一端砍成準備殺豬用的木杖,兩人又換著將整棵樹劈成柴塊,在院子裏堆碼成一個整齊的方堆。

翠枝卻在家裏做蕎餅。本來彜家的苦蕎餅和加糖的甜蕎餅也就是些圓形的粑粑,但在翠枝手裏卻隨心所欲做成許多好看的形狀,她還在上面點了紅色,這是她心裏流出來的喜色呀!

因為她的手藝絕,連阿媽和舅娘都不好意思做了,去做別的事情,有幾個鄰家的姑娘媳婦跑來站在旁邊學。

當錢亮扛樹回來時她蕎餅已經做完了,她先遞塊熱毛巾給錢亮擦汗,錢亮接過毛巾看一眼,並不像這裏農村毛巾那樣是烏黑的,彜家更不用說了,而是搓洗得白白凈凈的,就笑著對翠枝擠擠眼睛。

翠枝不明其意,後退差點被板凳腳絆倒。

等他揩了臉和手,阿媽端來一碗泡泡酒遞給他。

錢亮接過一飲而盡了,翠枝又去木桶裏接一大碗。錢亮這次就不接碗,雙手連她的手一起捧著慢慢喝,旁邊阿媽、舅娘、翠蓮、鄰居都站著看,弄得翠枝臉上飛起兩朵火燒雲。

泡泡酒又叫壇壇酒、桿桿酒,它將玉米或蕎麥磨成粗粉,或將這原料炒成半熟再磨,那樣酒色就會變得金黃。然後蒸煮,放涼了再拌入酒曲,“彈指撒均勻,有如細雨灑”,以發酵。

這以後才裝入由杉柏特制的木桶內,木桶底墊一層過濾用的麥稈,下端開一小孔用以引酒,頂端覆以蕨草,再敷上黃泥密封。

放一段時日後,當飲用時又不是飲此純酒,那太醉人了,而要先取涼水註入酒桶內,浸泡一小時左右,才用竹管從桶底小孔導出飲用,它所以叫“泡水酒”,叫隨口了就成“泡泡酒”。

飲時“嘴唇寒絲絲,舌尖甜蜜蜜”,別具風味。正如蘇軾詩所感慨的,“爛煮葵羹斟桂醑,風流可惜在蠻村”。

等錢亮喝完酒,大舅過來說:“哦,你陪翠枝出去走走吧。往年這時候,都是她阿媽陪她出去散心,從今年起就該你了。”

錢亮不解問:“不是說過年還有很多事要做麽,我陪她走哪裏去呀?”

翠蓮說:“錢亮哥,你就跟著她走,你快走呀!”翠枝已出去了,神色淒惶。

錢亮好生奇怪,上前執著翠枝的手:“翠枝,到哪裏去?”

翠枝回頭看他,眼裏早已五光十色,睫毛粘在一起。她不說話,幹脆小跑起來了,

他倆跑入林中,轉過一道山梁,錢亮稍一延緩,已聽見從村裏傳來斷續、尖銳的殺豬的叫聲,接二連三,此起彼伏。

這裏山坡下有長長一彎水田,卻無人家,只有漫坡的青藤和啁啾的鳥聲。翠枝在田坎邊坐下了,錢亮坐下挨著她。

翠枝驚惶不定的目光被水田所撫慰,情緒才逐漸平靜了。

錢亮這才看見田裏有魚,魚有紅的、黃的、白的和黑的各種顏色。

它們有的獨自繞著稻根活潑轉圈兒,有的在稻束之間魚貫而行像一條靈活的飄帶,有的怡然不動像個智者,有的在智者身邊俯沖著鉆泥攪起小股濁浪,有的自得其樂向天吐出串串珍珠,有的兩三條聚在一起爭相親吻秧苗的葉尖……

“呃”,沈默許久的翠枝說話了,“你說做魚和做人,哪樣好?”

錢亮心想今天是個幸福快活的日子,她怎麽問這個?逗她說:“哎,你想做哪條魚呀?”

翠枝莞爾笑了,說她想做那條白身子紅尾巴的魚。“哪條?”錢亮故意問,逗她去指。

她側身去指魚時失去平衡,錢亮一手去扶她,都觸了電,摟在懷裏住一堆。還以為她會掙紮,不料她縮著一動不動,發抖而已。

這反而令錢亮覺得難以“下手”了,想到她懷裏的野兔、小狼,甚至她手上的雀鳥,都是這樣安靜的呀!沒有戒心的呀!

錢亮曾經見過她的身體,帶著白羊湖邊的霧氣,以後他沒有哪天不重溫這畫面。他此時心跳劇烈,思想在搏鬥,把她剝光了吧!

他便用另一只手臂從下面來摟起她的腿彎,沒摟動,她故意不讓他摟動,而是拼命將頭向他的腋下鉆進去,她咯咯地輕輕笑出了聲。

阿媽在背後故意把樹枝弄得嘩嘩響,使這合在一起的人又分成了兩個。

錢亮沒話找話跟阿媽說話,末了說翠枝坐在這裏想做稻田裏的魚,進了山又想做小狼,進了林又想做小鳥,翠枝偎在他身上咯咯笑。

阿媽也彜漢夾雜跟錢亮說話。

錢亮說回去了吧,阿媽說不,還坐會兒。

阿媽說:“呃,翠枝心最善,七月半請七仙女下凡,有她去,就最快了,最靈驗。從她十一歲起,年年的七月半,到處都來找她!”

錢亮問翠枝:“沒聽你說過呀?”

阿媽說:“她每次都不想去,做過就像忘記了,再不提起。”

錢亮饒有興趣問:“是怎麽請法呢?”

原來七仙女並非漢族專有的神靈,是西南各民族共有的神靈。請七仙女需選七個年幼少女,沐浴穿戴,棉花塞耳,紗巾蒙面,分長幼東西而坐,面前留出塊空地。

其他人或站或坐,圍著這七個少女念請咒:“栽秧栽,毛草墩,娘娘請你七娘娘來掌燈,掌你哪樣燈,掌你蓑籮燈……”

伴著念請咒聲,在空地上由遠而近燒香化紙,一直燒到七個被請的少女面前。而這七個少女千萬要摒棄雜念、心意合一喲,這樣半小時或一小時後七仙女就下凡了。

七個少女就會先後不由自主全身發抖,嚶嚶哭泣,最後主動手拉手起身,開口唱起《苦竹娘》、《十二月英臺》這些歌,邊唱還邊舞,請神遂進入高潮。

然而這七個少女是無意識的呀,她們並不知道自己之樂,樂的玩的都是旁人。而在雞叫頭遍前,旁人不管玩盡興了與否都要退神,否則這七個少女就會慢慢化為七道青煙升天而去。

退神由畢摩巫師舀來一碗水,化符念咒讓七個少女喝下,於是附身的仙女上天,七個少女神智就清醒了。

他們回來,媽媽家的年豬殺了,毛也燒了,正在煮“坨坨肉”,這是過年的主食。

坨坨肉即塊塊肉,將豬肉切成扁方形的大塊,大的超過六七兩,小的也有二三兩重。習俗款待客人以大為敬,自家人食用則要小一些。

制作就是將坨坨肉放入鍋中冷水裏,鍋架在火塘上煮得滾開,水面泡沫甫一消失,趕快撈起。肉此時還有彈性,剛熟,或半熟,看你對熟的理解了。

撈起後盛在小簸箕中,拌以鹽,就行了。

現代人當然也可以再加些辣椒和香料等,大舅為了款待未來的外甥女婿也是這麽做的,但這樣再叫它砣砣肉就不貼切了。

另外,鍋中還可放入土豆、元根等,切塊也是以大為敬。

錢亮久聞坨坨肉之名,本來是安心要來這裏大嚼兩頓的,但因翠枝不吃坨坨肉,娶翠枝和大嚼坨坨肉只能取其一,他肯定就要管住自己動彈不已的食指了。

幸好少吃坨坨肉並不影響過年的熱鬧和興致。這天從下午直到黃昏,錢亮、翠枝、翠蓮和她們的幾個表兄妹結成一群,滿村轉著,高聲喊:“波良!波良!”

“嗨,波良!”

錢亮也不管波良何意,翠枝和她的表兄妹們也解釋不來波良何意,總之過年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自由組合成一支隊伍去高喊“波良!”

只要喊著“波良”就可以走村闖戶盡情吃喝玩耍,包括領略各家各戶竹筒米酒的醇香,品嘗養蜂之家的蜂蜜水,品嘗黃飯白菜紅湯三色佳肴。

甚至還可以肩上扛著大口袋去收獲大南瓜、花生、紅苕、桔子、核桃、炒面和臘豬肉、羊腿肉。

當然嘍人家娃兒也可以到你家來瘋狂“波良!”

因為波良這晚滿村大人娃兒都醉了,深夜裏都在各家火塘邊、篝火邊睡得東倒西歪,夢裏都還在嘮叨回家的祖靈,可給我來年一個好兆頭喲!

只有翠枝只陪錢亮飲了一小口酒沒有醉。錢亮留一手,假裝醉了,於是他在後半夜偷偷和翠枝在一起,就象翠枝和狼、小鹿在一起一樣。

因為狼、小鹿是光身子的,翠枝也光著身子。

因為翠枝不侵犯狼和小鹿,錢亮也不能侵犯翠枝,他好受煎熬呀!煎熬並快活著,和她度過了這段幸福甜蜜時光。

天快亮錢亮睡著了,頭枕在翠枝腿上,翠枝猶在往火堆裏添柴。錢亮夢見身邊有條黑色的河,是清亮的水因為無光而成的黑色,花朵在河上飄。

“你喜歡嗎?”是她在問。

“喜歡啥呀?”

“喜歡這裏的風嗎?喜歡這裏的路嗎?”

“喜歡!”

她牽著他的手在河邊走,河中有魚兒在吐泡,成串的水珠從樹枝上跌下來。河邊有間半塌的泥屋,是他們的愛巢。

有個聲音說她給不了你的一生,只能給你一時……哼!錢亮夢醒後的念頭是趕快建造他們的小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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